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求是撷英丨方一新:中古汉语词义求证法论略

方一新 ZJU古典文献学专业 2023-04-27

中古汉语词义求证法论略

探讨词义训释的方法,应是中古汉语词汇研究的内容之一。求证中古汉语的词义,大致上要先辨字、明词,再进行释义。“辨字”是指在研究过程中辨识文字正误,考释六朝词语,尤应注意辨识写本俗字。“明词”,就是进行词的切分,区别词与非词,明确考释对象。“释义”包括查考、汇证、推阐、审例、比较、探源、求验等步骤。具体释义时往往是多种方法交错贯通、综合运用的,不能机械理解。

要准确考定词义,需要掌握正确的方法。尽管近些年来,中古汉语词汇研究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,但总结经验、探讨方法的论著还不多见(注:关于中古、近代汉语词义求证的方法,郭在贻《训诂学》(第79-104、165-170页)、蒋绍愚《近代汉语研究概况》、蔡镜浩《魏晋南北朝词语例释·前言》都有介绍;江蓝生《演绎法与近代汉语词语考释》一文对词义考释的方法作了补充。此外,朱城有《古书词义求证法》专著出版。笔者孤陋,所了解的情况大致如此)。本文试图在前人时贤研究的基础上,结合实例,讨论中古词义求证的基本方法,以就正于博雅。
    求证中古汉语词义,大致要经过辨字、明词和释义这样几个步骤。姑举述如次。

1

辨字

求证考释词义,首先必须依据可靠的版本和文字。人们常说,校书如扫落叶,随扫随生。故光有好的版本还不够,在研究过程中仍需要进行必要的校勘。因此,辨识文字正误就成为释词的第一步工作。这里试举两例:
    (1)呛啍。《晋书·文苑传·王沈》:“呛啍怯畏于谦让,阘茸勇敢于饕诤。”[1](p.2383)《汉语大词典》已收“呛啍”条,释为“愚怯貌”,并加按语说:“呛啍,《集韵·平庚》作‘呛哼’”。按:应从《集韵》作“呛哼”为是。“呛哼”和“阘茸”对文,当是联绵词。从声音上看,《集韵》“呛”锄庚切,“哼”虚庚切,“呛哼”是叠韵联绵词。“啍”,《集韵》有他昆切、朱伦切等音,声、韵都和“呛”字较远。《集韵·庚韵》:“脝,膨脝,腹满貌。”“悙,憉悙,自矜健貌。”“哼,呛哼,愚怯貌。”又:“呛,呛哼,愚怯。”都可以证明作“呛哼”是对的。
    (2)解白。《全晋文》卷二三王羲之《杂帖》:“仆日弊,而得此热,勿勿解白耳。”[2](p.1591)此据中华书局影印清严可均《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》辑本。“解白”费解,疑文字有误。二王书帖中多见“解日”一词,义为混日子、度日,如“忽忽解日尔”、“劣劣解日”、“忧悴解日”等,“白”应当是日”的形近之误。
    考释汉魏以降的中古语词,还应注意因为写本俗字而造成的错误和问题。在汉字的发展演变过程中,魏晋南北朝是一个重要的阶段。这一阶段的汉字特别是碑铭、写卷中的异形别构变化繁多,产生了大量俗字。识别俗字是考释词义的关键。六朝古籍中因俗字造成的讹误十分常见,至少有以下几类:

1.因俗写加点而误。

(3)斤——斥。《高僧传》卷四《支遁》:“昔匠石废斤于郢人,牙生辍弦于钟子。”[3](p.163)中华本校注:“原本‘斤’作‘斥’,据《弘教》本、《世说》改正。”按:写本俗字中,在一个字上加点是通例,如“床”作“”、“数”作“”、“氏”作“”、“社”作“”、“吐”作“”、“民”作“”、“弄”作“”、“友”作“”等,“斤”加点成“”也是其例。梓民不察,遂误作“斥”了。

2.因俗写加横而误。

(4)卬——印。《异苑》卷九:“永康有骑石山,山上有石人骑石马,(赵)侯以印指之,人马一时落首,今犹在山下。”[4](p.90)中华本《校勘记》:“《太平御览》卷七百三十七引‘印’作‘仰’,此句当作‘侯仰以指之’。”按:校“印”为“仰”,出发点大体不错,但没有找到错误的根源。其实,“印”是“卬”的俗字(“卬”俗写加一横线成“印”)之误,而“卬”是“仰”的古字;《异苑》作“卬”,《太平广记》作“仰”,二者是古今字关系。“印”原系“卬”之俗写,手民不知,误作“印”耳。《世说新语·排调》28:“支道林因人就深公买印山,深公答曰:‘未闻巢、由买山而隐。’”[5](p.430)“印山”就是“卬山”,其致误原因和《异苑》本例相同。王利器,徐震堮等先生径校为“岇山”,同样未得其源。进一步看,从“卬”之字在写本或早期的刻本中常添一横线作“印”,如:“迎”作“”,或作“”;“抑”作“”;“仰”作“”,等等。

3.因俗写偏旁相混而误。

(5)析——折。《世说新语·豪爽》十一:“陈林道在西岸,都下诸人共要至牛渚会。陈理既佳,人欲共言折,陈以如意拄颊,望鸡笼山叹曰:‘孙伯符志业不遂。’于是竟坐不得谈。”[6](p.330)“折”,残写本《世说新书》作“”。王利器、徐震堮等先生校“折”为“”,“”即“析”字。《经津异相》卷三九引《六师誓经》:“彼所道说,达古知今,前知无极,却睹无穷,判义理,事不烦重。”[7](p.208c)也用俗字。按:“言析”犹言言谈剖析,也就是下文“不得谈”的“谈”,指清谈玄理;“言折”不可解,诸家所校是。写本从手从木之字往往相混,“析”之误作“折”,就是一例。《高僧传》卷六《释道恒》:“至于敷折妙典,研究幽微,足以启童稚,助化功德。”[8](p.247)宋元明三本、金陵本“折”作”析”。也是“折”“析”相混的例子。

4.因俗写形讹而误。

(6) ——。《世说新语·纰漏》七:“虞啸父为孝武侍中,帝从容问曰:‘卿在门下,初不闻有所献替。’虞家富春,近海,谓帝望其意气,对曰:‘天时尚暖,鱼虾未可致,寻当有所上献。’”[5](p.488)“”字字书不载,莫详其义。影宋本作“”,《晋书·虞啸父传》作“鲊”。“”同“鲊”,《集韵·马韵》:“,《说文》:‘藏鱼也。’南方谓之,北方谓之鲝。或作鲊。”指腌鱼。则“”当为“”字之误。李慈铭《世说新语简端记》有校,可从。实则此字的谬误也和俗字有关。盖俗书“差”作“”形,“”俗写作“”。浅人不识,遂误“”为“”,赖宋本得以存其真。

5.因俗写二字合为一字或一字析为二字而误。

(7)上下——弄。《世说新语·规箴》二十六:“王绪、王国宝相为唇齿,并上下权要。”[6](p.315)“上下”二字,残写本作“弄”,余嘉锡《笺疏》、徐震堮《校笺》并校从写本。按:古书有一字误为二字者,参俞樾《古书疑义举例》卷五。“上下”应作“”,为“弄”字俗体,《龙龛手鉴·入声·杂部》:“,古文,灵贡反。”[9](p.552)《字汇补·卜部》:,与弄同。”后人少见“”字,遂误“”为“上下”二字,以致文意扞格不通。

除了以上几种情况外,还有因俗写加偏旁构成俗字的,像“习”和“慴”。《生经》卷二《佛说舅甥经》:“王诏之曰:‘勿广宣之,令外人知。舅甥盗者,谓王多事,不能觉察;至于后日,遂当慴忕,必复重来。’”[10](p.3/78c)“慴忕”即“習忕”,意思是习惯、习以为常。“慴”是“習”(习)的增旁俗字,“”是“忕”的加点俗字。“習”之所以写作“慴”,大概是受“忕”的影响偏旁类化而然。与此相反,也有因俗写省偏旁而成俗字的,像“俘”和“孚”。敦煌写卷第2965页《佛说生经》:“饮酒过多,皆共醉寐。孚困酒瓶,受骨而去,守者不觉。”“孚困”二字,现今的刻本如《大正藏》等均作“俘囚”。写卷“困”当为“囚”字之误,而“孚”则为“俘”之俗省。写本中既有增旁俗字,也有省旁俗字,“俘”之省作“孚”,就是一例。“俘囚酒瓶”意即俘获酒瓶、缴得酒瓶,是较为风趣的说法。类似之处也应细加辨察,避免出错。

2

明词

 所谓“明词”,就是进行词的切分,区别词与非词,明确考释对象。求证词义,首先必须作词的切分,确定词与非词。由于汉文没有分词书写的传统,词与非词的界限是比较模糊的,要正确切分并不容易。尤其是古语词,有时不能套用现代汉语中区分词与词组的方法。中古语词中这类例子并不鲜见。谨参考张永言先生主编《世说新语辞典》(下简称《辞典》)和张万起先生《世说新语词典》(下简称《词典》),举《世说新语》的例子:

1.《辞典》立条而《词典》未收释的,如:

(1)游肆——谢车骑道谢公:“游肆复无乃高唱,但恭坐捻鼻顾睐,便自有寝处山泽间仪。”(《容止》36)[5](p.342)

(2)刑辟——“岂有盛德感人若斯之甚,而不自卫,反招刑辟,殆不然乎?”(《言语》6刘注)[11](p.33)

2.《词典》收释而《辞典》未收的,如:

(3)庭遊集——“是时胤十余岁,(王)胡之每出,尝于篱中见而异焉。谓胤父曰:‘此儿当致高名。’后遊集,恒命之。”(《识鉴》27)[6](p.225)

(4)行来——“每与周旋行来,往名胜许,辄与惧。”(《赏誉》114)[6](p.263)

两部词典互有得失。如“游肆”,又见本书《识鉴》21、《任诞》36两条注;“刑辟”,《宋书·百官志上》:“廷尉一人,丞一人。掌刑辟。”[12](p.1230)犹言“刑法”、“惩罚”;“遊集”,又见《识鉴》27刘注、《宋书·武帝纪上》等,都是晋宋习语。“行来”,始见于《诗经毛传》,中土典籍及佛典多见。这几个词似都可考虑收释。

3.也有两部词典都没收的词,例如:

(5)善能——“(杨)朗有器识才量,善能当世。”(《识鉴》13刘注)[6](p.218)“刘琨善能招延,而拙于抚御。”(《尤悔》4)[5](p.480)“能”也有善于、擅长义,故“善能”当属同义复合词,多见于汉魏六朝载籍。

4.一些词语的内部结构也值得注意,如:

(6)严惮。《德行》31刘注引《晋阳秋》:“侍从父琛避地会稽,端拱嶷然,郡人严惮之,觐接之者,数人而已。”[11](p.19)《词典·副编》在“严”的“形容程度高。犹‘极’”义项下举《晋阳秋》例,则是把它当作偏正结构。“严”有畏惧义,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:“无严诸侯,恶声至,必反之。”朱熹集注:“严,畏惮也。”“严惮”连言,也已见于《史记》。由于“严”在六朝时又有程度副词的用法,犹言极、甚,故在“严惮”一类的“严~”结构中,其语义构成关系就值得推敲。

(7)挺生。《方正》56刘注引《罗府君别传》:“及致仕还家,阶庭忽兰菊挺生。”[6](p.189)《吕氏春秋·仲冬》:“芸始生,荔挺出。”高诱注:“挺,生出也。”[13](p.574)《抱朴子内篇·塞难》:“圣人之死,非天所杀,则圣人之生,非天所挺也。”[14](p.138)这样看来,“挺生”当为同义连文,“挺”也是“生”的意思。《词典·副编》未收此词。《汉语大词典》释“挺生”为“挺拔生长。亦谓杰出”,疑误解了“挺生”一词的内部结构。

3

释义

辨正了文字、确定了考释对象后,就进入释义阶段。释义的步骤大致有以下几个:查考、汇证、推阐、审例、比较、探源、求验。

(一)查考

所谓“查考”,是指调查了解前人对所释词语的研究情况,除了今人的著作外,就是通常听说的“古训”,包括历代的注释、字典辞书和笔记等三个方面。如:

(1)吴康僧会译《六度集经》中数见“遁迈”一词,时贤有解释。检碛砂藏本《经律异相》卷三一后附音义:“遁迈,逃往也。”[15](p.171)可知此词是逃跑的意思。“叛”有逃跑义,学者多有抉发,碛砂藏本《经律异相》卷一九后附音义:“叛,音畔,逃叛。”[16](p.110)都已释其义。

有时候,根据文意,已经可以作出解释,但如果有旧训佐证,就会更有说服力。

(2)《搜神记》卷一○“张车子”条:“吾昔梦从天换钱,外白以张车子钱贷我,必是于也。财当归之矣。”[17](p.123)《南史·曹武传》:“时帝在戎多乏,就武换借,未尝不得,遂至十七万。”[18](p.1154)从两例的上下文来看,已经可以推知“换”有和借贷大致相当的义位。检《玉篇·手部》:“换,贷也。”说明“换”确实有借贷的意思。

有时候,某个词语在古训中已有载录,但须作一些辨识的工作。

(3)东汉以来,有一个口语词“呜”频频出现在佛典中,又作“呜噈”、“呜唼”;中土文献中,比较口语化的小说《世说新语》、《异苑》等也有用例。此词字书早就有记载:《说文·欠部》:“歍……一曰口相就也。”《广韵·屋韵》:“歍噈,口相就也。”“歍”就是“呜”,“ 歍噈”就是“呜噈”。

上例说明,即便像《说文》这样的经典字书,在解释中古词义方面的作用也不可小看。又如:

(4)《三国志·魏志·梁习传》裴注引《魏略·苛吏传》:“白日常自於墙壁间窥闪,夜使干廉察诸曹。”[19](p.471)这里的“闪”也是窥视的意思,“窥闪”当属同义连文。《说文·门部》:“闪,窥头门中也。”《三国志》此例正是用其本义[20](p.209)。

(二)汇证

如果查考的结果是没有旧训可以依据,那就必须自己考释。考释一个词语,归纳法是首选的研究方法。王引之认为训释的结论要能够“揆之本文而协,验之他卷而通”,要做到这一点,首先必须把有关的“他卷”给找出来;在综合归纳了较多的例证后得出的结论,自然比较可靠。东晋王羲之、王献之父子的书帖中,习见“勿勿”一浯,《颜氏家训·勉学》注意到了这个词,但引《说文》“勿”字的训释,用“匆遽”来解释它,殊非确诂。郭在贻师汇集“勿勿”的数十个例子细加推敲,发现它们都用在作者表示自己身体状况或心情欠佳的场合,“乃疲顿、困乏、心绪恶劣之意”,纠正了颜说[20](pp.64-66)。试再举两例:

(5)肉薄。《汉语大词典》释为“两军迫近,以徒手或短兵器搏斗”。从此词的实际用例来看,这个解释值得商榷。检其用例有:“(托跋)嗣又遣南平公托跋嵩三万骑至,遂肉薄攻营。”(《宋书·朱超石传》)[21](p.1425)“虏乃肉薄登城,分番相代,坠而复升,莫有退者。”(又《臧质传》)[22](p.1913)“虏众由西道集堰南,分军东路,肉薄攻小城。”(《南齐书·垣崇祖传》)[23](p.462)“(侯)景军肉薄苦攻,城内同时鼓譟,矢石雨下,贼乃引退。”(《南史·王僧辩传》)[24](p.1537)综合各例来看,“肉薄”攻打的对象都是“城”或“营”,用来形容进攻一方兵力多,攻势猛,“肉薄”犹言成群结队,蜂拥而上,或搭人梯(强攻),这是此词的语义重点,而不是“以徒手或短兵器搏斗”(虽然也可能出现这种情况)。辞书之误,在于没有区分它和“肉搏”一词的差别。

 (6)蓐食。始见于《左传》,《史记·淮阴侯列传》也有“晨炊蓐食”的话。杜预在《文公七年》“秣马蓐食”下注:“蓐食,早食于寝蓐也。”张晏注《史记》(裴骃《集解》引)云:“未起而床蓐中食。”王引之不同意杜、张二注,据《方言》、《广雅》“蓐,厚也”之训,释为“食之丰厚于常”(厚食),说见《经义述闻》卷一七。

笔者对从《三国志》、《后汉书》到《南史》、《北史》、《隋书》等13种六朝及唐人撰写的史书作了调查,一共收集到“蓐食”的14个后代用例(有几例重出),例如:“于是严行蓐食,须明,便带摄弓上马,将两骑自随。”(《三国志·吴志·太史慈传》)[25](p.1187)“蓝闻之,晨夜儆守。至期夜半,弇敕诸将皆蓐食,会明至临淄城。”(《后汉书·耿弇传》)[26](p.710)“时慧景等蓐食轻行,皆有饥惧之色。”(《南齐书·崔慧景传》)[27](p.873)“遂夜令三军蓐食待命,鸡鸣而驾,后出者斩。”(《晋书·王如传》)[28](p.2618)“会文帝遣送米三千石,鸭千头,帝即炊米煮鸭,誓申一战。土及防身,计粮数脔,人人襄饭,婫以鸭肉。帝令众军蓐食,攻之,齐军大溃。”(《南史·陈高祖武皇帝纪》)[29](p.263)”候骑言,贼去洛州四十里,蓐食干饭,神武曰:‘自应渴死,何待我杀!’”(《北史·彭乐传》)[30](p.1923)

  综观上述两例,发现两个特点:其一,这些“蓐食”用例,除了最后一例时间不明外,其余六例都是在正常的食时前(夜里或凌晨)提前开饭。其二,是匆忙进食,或以干粮充饥,这都是行军打仗的特点造成的。在作战前夕,为了节省时间、避免暴露或限于条件,将士可能会将就着吃一些饭或干粮,而未必能好饭好菜,饱餐一顿。因此,至少从六朝的例证来看,“蓐食”不是饱食,而是早食、提前开饭。

(三)推阐

对出现次数较多的词语,可以采用“汇证”的方法,排比用例来加以考释。但如果出现次数甚少或为仅见之词,则有必要运用“推阐”的方法来解释了。换句话说,是在本例之外,搜集相通、相关的例证,通过推理演绎或综合分析的办法,加以疏通证明(注:江蓝生曾举实例作了很好的论述。参看《演绎法与近代汉语词语考释》,《语言学论丛》第20辑。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。)。例如:

 (7)婢。《文选·任昉〈奏弹刘整〉》是一篇弹劾文章,除了首尾部分外,记述了诉讼当事人的陈诉和证词,都是当时口语的直接记录,是研究南朝口语面貌的宝贵材料。其中有一些难解之处,如:“(刘整)又以钱婢姊妹、弟温,仍留奴自使。”[31](p.724a)“寅亡后,第二弟整仍夺教子,云应入众:整便留自使。婢姊及弟各准钱五千文,不分逡。”[31](p.724b)

这两例“婢”和本篇中其他“婢”(如婢绿草、婢采音)的用法不同,显然不是“婢女”之义。按:一批从“卑”得声的字都有增加、补益的意思,“婢”从“卑”得声,这是考释该词的一条线索。疑两例“婢”为“裨”字之借。中古音“裨”隶並母支韵,“婢”並母纸韵,声音很近,具备通假条件。在这篇实录的原始文书中,不知是说话者还是记录者的原因,把“裨”写成了“婢”。“裨”有补益、补偿义,也有给予义,《广雅·释诂三》:“裨,予也。”《南史·蔡兴宗传》:“起二宅,先成东宅以与兄轨。轨罢长沙郡还,送钱五十万以裨宅直。”[32](p.765)“婢”读为“裨”,上面两例都说得通了。第一例是说,刘整用钱补偿给他的姐姐和名温的弟弟后,就把原来供全家使唤的奴隶教子、当伯当作自己的私奴来使唤。第二句是说,刘整付给姐、弟各五千文,用作独自使唤教子一奴的补偿金。

破除通假、因声求义是传统训诂学在词义考释过程中的重要的法则和锐利武器,前辈学者已经作出了很好的示范。在求证中古、近代汉语词义时,仍然应该遵循这一原则。但在使用推阐特别是破假借的方法时要谨慎,要有足够的证据,避免滥用。如汉魏以来习以“极”表示疲劳,或以为是“”字之借(注:徐震堮《世说新语校笺》第52页注“小极”说:“谓体中不适也,乃尔时常语。‘极’盖‘’之借字。”中华书局1984年版。)。“极”本指房屋的正梁,由此引申则有极点、尽头义。人的体力到了极点就会疲倦,由此产生出疲劳、疲倦义,其引申途径是一清二楚的,似不必别求本字。

(四)审例

所谓“审例”,“审”就是审度考察,“例”就是古书惯用的文例。“审例”是指考察古人行文的规律,包括连文、对文、异文,此外还有通览全书用词惯例、考察上下文等。通过审度文例的方法来求证词义,也是古已有之的研究方法,兹分述之。

1.连文例。汉魏六朝是汉语词汇复音化的重要阶段,产生了大量的复音词。这当中多数是由词义相同或相近的两个语素构成的并列式复音词。不了解这类复音词的语义结构,就容易误解词义。举两例:

(8)称叫。《生经》卷二《佛说舅甥经》:“甥素黠,预持死人臂,以用授女。女便放衣,转捉死臂,而大称叫。”[10](p.3/78c)“称”也有叫义,“称叫”就是叫喊,应该属于同义复合词。“称”此义在六朝典籍中并不鲜见,如《三国志·魏志·吕布传》裴注引《先贤行状》:“城上称庆,若大军到”[33](p.230)。“称庆”谓欢呼庆贺。又可以和同义词连用,构成“称叫”、”称唤”等并列式复音词。

(9)忧惨。三国吴支谦译《撰集百缘经》卷一《长者七日作王缘》:“时有长者,多饶财宝,不可称计,闻王愁恼,来白王言:‘……今者何故,忧惨如是?’”[34](p.4/207b)“惨”有忧义,“忧惨”同义并列,就是忧愁,多见于东汉六朝典籍。

2.对文例。处在相对应位置的两个词,可能构成同义、近义或反义的关系,这就是“对文”。运用对文求证词义,是一条行之有效的方法。例如:

(10)能——善。“(殷)浩善《老》《易》,能清言。”(《世说·文学》27注引《浩别传》)[11](p.118)“(羊)忱性能草书,亦善行隶。”(又《巧艺》5注引《文字志》)[5](p.386)“能”和“善”相对,可知“能”就是善,指擅长某种才能技艺,而非能够义。

(11)分——恩、情。“平生结交,情厚分深。”(《人物志·八观》“爱惠分笃,虽傲狎不离”下刘昞注)[35](p.22)“仆小人也,本因行役,寇窃大州,恩深分厚。”(《三国志·魏志·臧洪传》)[33](p.233)两例“分”分别和“恩”“情”相对,那么,“分”就有恩情、情谊义。

(12)譬——犹、若。“窃见玉书,称美玉白若截肪,黑譬纯漆。”(《三国志·魏志·钟繇传》裴注引《魏略》)[36](p.396),“譬”和“若”对文,说明“譬”有好像、如同义。

运用对文求义法要科学合理,注意从词义出发,兼顾词性、句法,不能扩大无边,凡是对文者必定同义。如杜甫诗:“内蕊繁於缬,宫莎软胜绵。”徐仁甫先生《广释词》认为“於”“胜”相对,“於”犹“胜”,谓内蕊繁胜缬也[37](p.29)。其实,“於”仍然是介词,用来引进比较的对象,“繁於缬”犹言比缬繁,“於”本身并无“胜”义。

3.异文例。所谓“异文”,是指同一书的不同版本,或同一件事的不同记载,文字上有差异。从词义的角度看,同义、近义或反义词都可以形成异文。不明异文有可能误校。

(13)形——身。《异苑》卷八:“须臾,见一人形长七尺,毛而不衣。”[38](p.82)“形”,《太平广记》卷三九七引作“身”。按:“形”谓身、身体,“形长七尺”就是身高七尺。《高僧传》卷五《竺法汰》:“汰形长八尺,风姿可观。”[39](p.192)“形”的用法都和《异苑》相同。在身高这一义位上,“形”和“身”相同。《广记》是用其同义词。中华本《异苑校勘记》认为“身”是“形”非,误。

有些异文是因后人不明词义而擅改。如:

(14)剩——利。《周书·寇儁传》:“家人曾卖物与人,而剩得绢五匹。”[40](p.657)“剩”,《北史》作“利”。“剩”有多义,习见于六朝及唐宋以来作品,“剩得绢五匹”就是多得了五匹绢,切合文义。作“利”可能出于误改。

也有因易俗为雅而改。像《世说新语·惑溺》“充就乳母手中呜之”的“呜”,《晋书·贾充传》改为“拊”。又《雅量》:“下官家故有两娑千万。”“娑”犹言三,是一个方言词。《太平御览》卷六八七引作“两千万”,删去“娑”字。总起来看,《晋书》采写《世说》的内容,唐宋类书引六朝典籍,往往存在着“以雅代俗”的倾向。

运用异文求证法同样要注意科学性,因为造成异文的原因很复杂,有形讹、音讹,有同音假借,有同义互换,有同词异写,有后人妄改,有来源、版本的不同等等,不可一概而论。

(五)比较

所谓“比较”,就是对所释作品本身以及相关文献作比较考察,发现规律,考定词义。就中土文献而言,像《三国志》、《世说新语》,既有正文、又有注文,正文、注文可以参照对比,进行研究。相关文献如《三国志》和《后汉书》、《世说》和《晋书》等也有比较研究的价值。佛典如同时代的译者或同经异译之间也可作对比研究。姑以《世说》为例,条陈如下:

1.正文、注文互证法之一——正文印证注文。

(15)賛述——赞。《赏誉》62刘注:“言非圣人,不能无过,意讥賛述之徒。”[6](p.251)“賛述”何义?本条正文云:“常集聚,王公每发言,众人竞赞之;(王)述于末坐曰:‘主非尧、舜,何得事事皆是!’”刘孝标用“賛述”来代替正文的“赞”,可见,“賛述”和“赞”同义,就是称赞。

2.正文、注文互证法之二——注文印证正文。

(16)可儿——可人。《赏誉》79:“桓温行经王敦墓边过,望之云:‘可儿!可儿!’”刘注引孙绰《与庾亮笺》:“王敦可人之目,数十年间也。”[6](p.256)魏晋时“儿”有“人”义,故“可儿”犹言“可人”,注文正好为正文作注脚(注:有关内容可参看《郭在贻语言文学论稿》第3页,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。)。

3.上下文相互印证。

不少词语可根据上下文来印证。如果能找出规律,举一反三的话,定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。

(17)信受——信。《方正》9刘注引干宝《晋纪》:“皇太子有醇古之风,美于信受。”[6](p.160)“信受”是什么意思?本条下文云:“侍中和峤数言于上曰:‘季世多伪,而太子尚信,非四海之主。’”“信”相当于“信受”的“文中自注”,那么“信受”就是“信”,也就是相信、取信的意思。太子指司马衷,后来的晋惠帝,资质愚钝,容易受人欺骗,故说“尚信”,也就是上文所说的“美于信受”,译成白话,就是容易相信别人。

(六)探源

诠释词义后,如果能进一步对其来源、理据作出解释或推测,那就属于“探源”工作了。这项工作的目的是“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”,难度很大,当然也很有意义。

例如,前述二王法帖中的“勿勿”一词,《训诂丛稿》已经作出了正确的解释。那么,“勿勿”是如何有“疲顿、困乏、心绪恶劣之意”的呢,其构词理据是什么?笔者以为,“勿勿”实际上就是“忽忽”的省写。“忽忽”有闷闷不乐义,也有身体不佳义,《全晋文》卷二二王羲之《杂帖》:“仆日弊,而得此热,忽忽解日耳。”[41](p.1584a)在卷二四《杂帖》中有相似的文句,而“忽忽”作“勿勿”,是其证。《诸病源候论》中多见“忽忽”一词,形容身体状况不好。书札就是昔日的便条,写时龙飞凤舞,只求便捷,故把“忽忽”省写作“勿勿”了。与此相似的是句尾疑问语气词“耶”在法帖中有时被省写作“耳”。这是书法家的一种临时创造或即兴书写,未必符合汉字简化的规律。

“探源”是不容易做好却又是不可缺少的一步,推测不妨大胆,但求证必须小心,做到“实事求是,无征不信”,避免穿凿附会。

(七)验证

中古新产生的词义有些只在六朝通行,有些沿用到唐宋、元明清,有些直到现在仍然活跃在普通话或某些方言中。所谓“验证”,就是检核现代汉语特别是方言的材料,对中古词义的考释进行检验证实,用来证明释义的准确性和可信度,加强古今汉语的沟通。例如:

(18)“椅”,用筷子夹取。《世说新语·黜免》4:“桓公坐有参军椅烝薤,不时解,共食者又不助,而椅终不放。”[5](p.462)“椅”,本字是“攲”,《广韵·支韵》:“攲,居宜切。箸取物也。”今吴方言仍有此语。

(19)“捺”,义为用手摁压。《兴起行经》卷上《佛说背痛宿缘经》:“便右手捺项,左手捉裤腰,两手蹙之,挫折其脊,如折甘蔗。”[42](p.4/167c)《百喻经·老母捉熊喻》:“老母得急,即时合树,捺熊两手,熊不得动。”[43](p.4/557a)今吴方言仍把用手摁住叫做“捺”。《肉蒲团》第二十回:“睡到半夜,那孽物不知不觉就要磨起人来,不住在被窝中碍手碍脚,捺又捺他不住。”

用现代方言来证古语是求证词义的辅助手段,而不是主要证据。此外,由于时代悬隔,语言(包括语音、词汇、语法等)变迁,运用这一方法应该谨慎从事,注意科学性。

释义的主要步骤有上述七种。而具体的词义求证考释过程错综复杂,并无一定之规,往往是多种方法参互贯通,综合运用。因此,对方法的运用不应机械呆板,流于教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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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原刊于《浙江大学学报:人文社科版》

2002年05期第33~41页

编辑丨蔡诗婕

审核丨边田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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